公元1031年:和亲真的有用吗?

针对性快速响应 2024年10月02日 21:42:07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31年,大宋天圣九年,大辽景福元年。

今年是宋仁宗在位、刘太后垂帘听政的第九个年头了。你看,真快,这个历史阶段一共十一年,再有两年,刘太后就要去世,宋仁宗就要亲政了。不过当时的人并不知道这个即将到来的政局变化,所以,这一年的政治气氛总体还是一片平静。

但是,在平静的水面下,也有一股暗流。为啥?因为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宰相。

我们之前聊过,两年前玉清昭应宫失火,宰相王曾为此负责,下台了。从那个时候到现在的两年时间,朝廷里就只有吕夷简这一个宰相。要知道,在北宋,只有一个人当宰相的情况是不多见的。对啊,同时有两三个宰相,皇帝才能让他们互相牵制,保持权力平衡嘛。现在只有一个宰相,就意味着朝廷随时会提拔另一个。那这个人可能是谁呢?大家都在猜。

这种情况下,身在局中的人是都知道的,候选人的范围其实非常有限,无非就是那几个人。那自以为够资格的人,就会伸着头盯着这个机会;自以为能影响朝局的人,就会伸着头盯着看——谁在伸着头盯着看?

仅仅这一年,就发生了这么两件事。

一是原来当过宰相的老臣张士逊,现在被贬在外地当官,找了个机会来开封,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有想当宰相的意思。有人就说,那不行,你原来犯过错误,你不能在这儿待着,你得走。张士逊只好臊眉耷眼地走了。

还有一位,我们以前介绍过,大名鼎鼎的钱惟演。这位厉害了:他是五代十国时候吴越王钱俶的儿子,名门之后,还是知名的文坛领袖,还当过枢密副使这样的高官,还是刘太后的亲戚。他也觉得自己有机会当宰相。但是有人说了,你之所以此前枢密使当不成,不就是因为你是太后的亲戚吗?现在情况也没啥变化,太后无私,不能任用亲戚,你也得走。

你看看,只要这个球门一直空着,就有人一直想往里踢这个球,也有人一直想往外扑这个球,政治暗流就一直在水面下涌动。

好了,大宋朝的事,我们先按下不表。这一年,我们把目光朝向北边。

北边辽朝的圣宗皇帝,今年去世了。辽圣宗,就是当年澶渊之盟时候跟他妈妈萧太后一起杀进中原的那位。那一年,他已经33了岁,还什么都听妈妈的。但是没想到,他后来亲政,居然是一位非常贤能的皇帝,不仅政绩不错,而且执政时间还长,在位49年,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排名第六长的皇帝,几乎占了整个辽朝219年历史的四分之一。他这段时间,就是辽朝的鼎盛时期。今年他已经是60岁的老人了。他这一死,辽朝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今年辽朝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辽朝把一个公主嫁给了西夏的太子李元昊。大宋朝一正北一西北的两位邻居成了亲家。这是宋、辽、西夏三国关系中的一件大事。

你想,当时西夏是最弱的一方势力,但也是所谓的“关键第三方”啊。西夏同时接受宋、辽两方的册封,两面称臣。它靠向哪一边,就意味着宋辽之间的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那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就在40多年前,公元986年,宋太宗雍熙北伐的时候,辽朝和西夏就联合过一回。他们联合的标志就是:辽朝把一个公主嫁给了当时西夏的君主李继迁,还给了3000匹马的嫁妆。一时间就是让宋朝两面受敌,局面搞被动了。

其实这一招,中原人其实也很熟。昭君出塞的故事,文成公主的故事,都是所谓“和亲”嘛,都是通过出嫁一个公主,形成一种政治联盟,稳定了政治局势。

关于宋、辽、夏这三方之间的关系互动,我们今天先不说。我们今天来问一个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那可是国家大事啊,国际政局啊,为什么就可以通过嫁一个公主,一次联姻来解决?

这一招,你要说有用吧,汉代初年从刘邦开始就跟匈奴搞和亲,姑娘嫁过去不少,匈奴也还是不断地过来烧杀抢掠,要不后来汉武帝也不至于下那么大的决心,要举全国之力和匈奴拼个你死我活;你要说它没用吧,这一招,不仅汉代用,唐代用得更多,唐代和亲的公主好几十位,把周边所有的少数民族政权都嫁了个遍。清朝更是把和亲策略运用的炉火纯青,光跟蒙古之间的和亲,就有500多次。要是嫁姑娘这招儿没用,为什么大家一直都在用呢?它到底是怎么起作用的呢?

好,这一年,我们就借着和亲这个话题,来看看现实世界的一个很有趣的底层逻辑。

奇怪的“和亲”

“和亲”,也就是通过嫁姑娘、娶媳妇搞定和外族或者外国的政治关系,这是古已有之的办法。

周朝的时候就这样。周天子把自己的子弟分封到全国,所以,很多诸侯都是兄弟、堂兄弟之间的宗亲关系。但如果不是兄弟,也就是不能用宗法关系来维系的关系,怎么办呢?那就靠结婚啊!用嫁娶姑娘的办法,把大家的关系变成老丈人和女婿、姐夫和小舅子、外甥和舅舅的关系。王国维就说嘛,周朝搞天下一统的策略,就靠这个啊。要么是宗亲,要么是姻亲,总之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矛盾不就少了吗?

不仅是华夏民族内部,对当时所谓的蛮夷,也是用这个办法。比如著名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就是他爸爸晋献公和一个西戎女子所生的。同样是在晋文公那个时期,周襄王为了讨伐郑国,向北狄借兵,也是娶了一位北狄女子为妻。可见,当年这也是基本政治操作,没有什么奇怪的。

但是请注意,在古代中国,中原汉族跟周边少数民族联姻,对于政治格局的影响,没有西方社会那么大。为啥?因为在欧洲的传统中,女性是有财产继承权的。娶媳妇,有时候就是领土的合并。比如,欧洲的哈布斯堡家族,他们就有一句口号,“让别的国家去打仗,快乐的哈布斯堡人爱结婚。”对啊,战争能得到的土地,通过政治联姻也能得到,那结婚就好了,还打什么仗呢?在上千年的时间里,哈布斯堡家族通过嫁女儿、娶媳妇继承的领土,大得吓人。最鼎盛的时候,从今天欧洲中部的比利时、奥地利,到欧洲东部匈牙利、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甚至是南部的西班牙、葡萄牙、大部分的意大利,都曾经属于哈布斯堡家族。

但这种事在古代中国的汉族传统中,是绝不会发生的。因为女性没有财产继承权嘛,通过婚姻结两国之好,最多也就是一种关系润滑剂。

但是,到了西汉初年,高祖刘邦的大臣刘敬,出了一个嫁姑娘的主意,野心就有点大了。

那是在公元前200年,刘邦被匈奴大军围困在今天山西大同附近的白登山。好不容易脱险之后,刘邦就问大臣刘敬,说咱们被匈奴欺负得太惨了,你说有个什么办法解决匈奴问题呢?

刘敬说,打,咱们现在是打不过。现在的匈奴单于,好像也不怎么讲道理,跟他聊仁义好像也没啥用。我有个长治久安的办法,就怕你舍不得。刘邦说,切!只要这个办法能有用,我有啥舍不得?你放心讲!刘敬就说了,你把长公主,也就是大女儿嫁给匈奴单于。那单于就是你女婿,等将来长公主生了孩子,继承了单于的位子,你就是单于的外公。你听说哪个外孙跟外公过不去的?

刘邦说,高,实在是高!但是回去跟他媳妇吕后一商量,吕后不干,舍不得,早也哭晚也哭。刘邦没办法,只好在他们老刘家随便找了姑娘假装是长公主,嫁到匈奴去了。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典型的和亲。

刘敬的算盘打得不错吧?拿婚姻当支点,这边一个孤零零的姑娘,就想撬动整个匈奴臣服。效果如何呢?不怎么样。

汉高祖一次,汉惠帝一次,汉文帝三次,汉景帝一次,汉武帝初年一次,这么多姑娘嫁到匈奴去了,匈奴还是照样骚扰边境,所以逼得汉武帝不得开打汉匈大战。更重要的是,不管嫁多少姑娘过去,汉朝的皇帝一直也没当上匈奴单于的外公。也不止是汉朝,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几乎没有中原王朝出嫁的和亲公主,生下过少数民族政权的首领。所以,刘敬的当年的那个“当他们外公的”假设,几乎没有验证过。

从这个角度上说,拿和亲当杠杆的政策是失败的。政策设计的初衷没有实现嘛。刘敬和刘邦之所以那么想,可能就是文化上的偏见导致的一厢情愿。

中原王朝是习惯了用宗法体系来看政治秩序的。在一个宗法体系内,重点不在于我们是亲戚,而是:宗法体系能分辨出我们每个人之间的等级关系。你是我爸爸,那我得听你的;你是我叔叔一辈的亲戚,那我得敬你三分;你在家族同辈内的排行比我大,那我得尊你一声兄长。人人都能在一个高低贵贱的链条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你看,直到今天,在一个酒桌上,咱们中国人也能丝毫不乱地排出座次。直到今天,民间开玩笑,占人便宜的一种方式,还是在口头上当别人的长辈。宗法关系映射出尊卑上下。

你看大宋和北边的政权之间的关系,往往就靠这种称呼来调节。澶渊之战,宋辽双方打成平手,所以约为兄弟之国。后来大宋遇到金朝这样的硬骨头,打不过,刚开始称臣,后来改成叔侄,直接叫爹太难听,就叫叔叔吧。后来南宋的时候,韩侂胄北伐失败,又签协议,这回从叔叔改成叫伯伯。你看,叔叔和伯伯,就比原来的辈分大这么一丢丢,那也得计较,那也是谈判桌上的筹码,那也反应一次博弈的输赢。

说回来:刘敬和刘邦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啊:只要我是你外公,你还不得听我的?这是中原人的一贯思路,血缘关系的长幼尊卑,可以映射到政治关系的等级上。但这只是中国儒家文化影响下,独一份的家国同构的政治思路,跳出中原王朝,这个逻辑别人可不见得也认。血缘,那是个体之间的事,跟政治实体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是两回事。

这个逻辑破绽,就连中原王朝这边都明白。举个例子:五代的时候,后晋皇帝石敬瑭不是对契丹自称“儿皇帝”吗?那是又称爹又称臣,皇帝和国家都矮一辈儿。石敬瑭一死,他的儿子石重贵就说了,我本人可以是你契丹皇帝的孙皇帝,再矮一辈儿,但是,国家之间,我就不承认是你的臣属了。这叫“称孙不称臣”。后晋就是因为这个态度,后来被契丹灭了国。你看,统治者个人之间的血缘辈分,和国家之间的等级尊卑没有关系。

所以,当年刘邦即使真的当了匈奴单于的外公,匈奴也未必就买汉朝的账。

道理很简单,我们以前讲过,中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对南方农耕民族的战争,不完全是因为什么恩怨情仇,这也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你想啊,中国北方草原的自然条件极其恶劣,一场暴风雪,就可能让牧民的牲畜全部死亡,这个时候,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向南部要资源。如果可以通商,倒也还好,如果中原帝国比较强硬,不能做生意,那就只能去抢。这是几千年草原和中原战乱不绝的根本原因。

好了,如果现在和亲了,因为中原帝国嫁过来一个公主,我就不南下去抢了?这种自断财路的事儿,怎么可能?

有人可能会说,中原王朝嫁过来的公主,肯定会带来一笔丰厚的嫁妆啊。是的。但我们可以算账:历史上嫁妆很丰厚的一次和亲,要算唐太宗时候的文成公主入藏。嫁妆里有金银珠宝,有书籍,有各种丝织品。其中,数量最多的是丝织品,有两万匹。那这是多少钱呢?有人算过账,大概相当于当时唐朝一年财政收入的千分之一。这笔钱当嫁妆,当然是非常慷慨的了。但是如果和战争收益相比,还是太少了啊。

还有一次著名的和亲,就是王昭君嫁给匈奴呼韩邪单于那次。这次史料上的记载比较细。汉朝给呼韩邪的赏赐全加起来不到300万钱。那占到当时汉朝的财政收入的多少呢?汉朝当时的年财政收入是80亿钱,还不到万分之四。

再举一个例子:唐朝后期,在和草原上的回鹘和亲的时候,嫁妆的费用是20万缗。这笔钱大致相当于唐朝一个大一点的县一年的赋税收入。那你想,如果真的爆发战争,回鹘真的杀到中原来抢,那个收益怎么也会超过一个县的收入吧?

班固在《汉书》里就对比过嘛:匈奴选择和亲,他们每年从汉朝得到的财物是有限的,但如果他们不选择跟汉朝和亲,那他们每年越境抢掠,可以获得巨大的物质利益。所以你看,和亲之所以有用,肯定不是因为在财务上满足了草原民族的需求。

说白了,杠杆那头的利益太大,一个公主撬不动嘛。

那有人可能会说,和亲的作用可能体现在另外一个方面:毕竟双方有姻亲关系了,在要动手打仗的之前,多少会有一点顾忌。能降低一点摩擦发生的概率,也是好的呀。

这个设想可能也不成立。

我举个例子。唐玄宗的时候,就嫁了两位公主,分别给了东北地区的两个少数民族,一个是“奚”,一个是“契丹”,跟他们和亲。但是当时镇守边境的唐朝将领安禄山,为了立功,根本不管不顾这层关系,还是对奚和契丹进攻。奚和契丹二话不说,当年就都杀掉了和亲的公主,反叛了唐朝。你想,这个行为模式多极端啊,都没有尝试通过公主这个渠道和唐朝皇帝,也就是名义上的老丈人做个沟通,就直接把公主杀了。所以,这层和亲关系,其实寡淡得很,连遮羞布都不算,说扯下来就扯下来了。

两个政治实体之间的生存斗争,确实也不可能被这点半真半假的亲戚关系绊住脚。别说假公主了,就是真儿子又怎么样?

另一个更极端的例子,也是发生在唐玄宗这个阶段。公元755年,安禄山造反,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留在长安的人质,他的长子安庆宗,当然是先被推出去砍了。与此同时还有两个冤魂。谁啊?一个是安禄山的原配夫人康夫人,这时候也在长安,被赐死。这个好理解。问题还有一个人,是安庆宗的夫人,荣义郡主。有人考证,这个荣义郡主是唐玄宗的宗室女。是因为要笼络安禄山,刚刚嫁给安家当媳妇。但是没办法,嫁出去的姑娘嘛,这时候也算是安禄山家的人了,也被赐死了。

这就是政治的残酷逻辑。战争机器一旦开始启动,别说娶进来的公主媳妇了,就是亲儿子、亲媳妇,就是亲孙女,也都是可以不顾的,甚至是可以自己动手杀的。所以,和亲也肯定也起不到延缓、阻止战争爆发的刹车片的作用了。

那就怪了,和亲这件事,既解决不了双方钱财上的争端,也弥合不了双方在感情上的裂缝,和亲公主甚至连人质的作用都不会有,那这种政治策略为什么被历朝历代沿用?从汉朝一直用到了唐朝呢?站在北方草原帝国的角度来看,你一个姑娘嫁过来,我就偃旗息鼓不打仗了,那我到底图个啥呢?

投下一颗小石子

刚才我们说了,中原王朝搞和亲政策,无非就是把一个公主,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假公主,嫁给草原王朝的领袖。这么一个孤孤单单的女孩子,既带不去多少财产,还起不到安全保证的作用,那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为什么要心甘情愿与中原王朝和亲呢?这需要一个解释。

我们还是回到刘敬对刘邦提建议的那个时刻,看看刘敬当年到底说了什么?除了刚才我们介绍的,什么将来汉朝的皇帝当人家匈奴单于的外公这个设想落空了之外,刘敬还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他说,你只要把长公主给单于当老婆,而且加上一笔数量可观的嫁妆,他们那边会掂量得出这个女子的分量,必然会让您的长公主当单于的大老婆。

哎,这个设想倒是可以实现的。家里娶了个新媳妇,嫁妆多,老丈人厉害,媳妇在夫家有面子,这是人之常情,但更重要的,咱们必须考虑到草原王朝的组织方式。

草原王朝的本质是部落联盟。谁能当单于、可汗,是一大堆部落在一起博弈的结果。比如,建立辽朝的契丹人,起初是由八个部落构成的。契丹的可汗,在辽朝建立之前,几乎都出自其中两个大部落。那你想,如果你现在当上了可汗,你怎么巩固你的权力?当然就是拉拢其他的重要部落。怎么拉拢?最简单便捷的办法,就是从那个部落里选王后。我的媳妇出自你们部落,你还能不支持我吗?

好了,带着这个逻辑我们再来看和亲。单于、可汗,可能面对一大堆老婆。其中哪个地位高?这不是宫斗剧哈,不是由争宠本领决定的,而是由她背后的势力大小决定的。和亲公主嫁到少数民族这边,还带着一大堆嫁妆,在她的丈夫看来,她背靠的部落是谁?当然是整个中原王朝呀。所以,这样的女性在后宫中胜出,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而且你想,公主去了,那可是个大活人啊,只要她一天在那个位置上,她还会起到类似于今天的大使馆的作用。比如,有个嫁到乌孙的汉朝公主,定期会收到汉朝使者运来的物资。对啊,嫁出去的闺女,那么远的路,不方便回娘家,但是不能拦着娘家派人来看她啊。利用这些物资,和亲公主可以通过赐予财物,笼络乌孙国主身边的贵族大臣。

这就相当于,中原王朝远远地投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打在草原王朝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就算我不能控制你,但我能成功扰动你。

而且,和亲扰动的,还不仅仅是一个草原王朝内部的权利关系,还有草原王国之间的竞争格局。

比如,汉武帝和乌孙国和亲。乌孙王马上给了汉家公主一个右夫人的头衔。但是别忘了,乌孙边上还有匈奴呢。匈奴一看乌孙和汉帝国联姻,赶紧把单于的女儿也嫁了过来,成了乌孙的左夫人。那你说,左夫人和右夫人谁高谁低呢?这就看出乌孙王的圆滑之处了,汉族尊右,升官都叫右迁,但匈奴却是尊左,乌孙王两边都不敢得罪。你看,不动一刀一兵,嫁个公主,汉朝就同时影响了乌孙和匈奴。

再比如,隋朝嫁了一个义成公主,给突厥的启民可汗和亲。启民可汗的前任妻子是出自吐谷浑的。没办法,中原王朝的公主来头大,启民可汗就断绝了和吐谷浑的关系。

你往深处想一想。对于一个草原王朝的领袖来说,他要面对的首要矛盾是什么?是远在天边的中原王朝,还是近在眼前的其他部落和势力?和中原的博弈,那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决定的是王朝的命运。而和身边敌对势力的斗争,那是马上就会刺刀见红的,决定的是个人的生死祸福。他当然更加关切后者。

那我们站在草原领袖的角度想一想:娶到了一位中原的公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的老丈人是中原的皇帝,这背后可能就是政治、经济、军事的潜在支持。这个支持,不见得是现实的,但是通过和亲这个动作,周边的部落都知道我的这层背景,他们在做政治考量的时候,自然会把这个因素计算进去。用于威慑的力量,反而是更重要的力量。这就行了啊。

从这个意义上说,和亲公主虽然没有像刘敬预期的那样,作为杠杆的一端,凭一己之力,解决草原和中原两大系统之间的问题,但她演化成了中原王朝投放到草原王朝内部的一个关键变量,她能影响草原部落之间的格局变化。

中原皇帝知道这个吗?后来肯定是知道了。

举个例子:唐太宗的时候,他先是同意跟一个叫薛延陀的小国和亲,又悔婚,公主不去了。当时的大臣都劝,咱们大唐是大国,怎么能干这种失信的事儿呢?唐太宗就做了一番分析:说你们这些人啊,真是食古不化,太教条了啊。薛延陀周围有十多个大部落,有很多兵马,如果合力进攻薛延陀,立马就可以灭掉他。但为啥他们不行动呢?就是因为薛延陀的首领,是唐朝立的。他们不敢嘛。现在我先放出信号要把公主给他,他肯定是志得意满,有靠山了嘛,横得很。然后我又悔婚,公主不去了。那他周边的势力就清楚了啊,我们放弃他了。那过几年,大家还不联合起来把它灭了?后来果然。

你看,在这个例子里,“和亲”显然就是中原皇帝手里一颗石子,投出就是发射政治信号,操之在我、予取予求。发信号给谁看的?不是中原和草原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的,是做给草原领袖周边的势力看的。用极低的成本实现了对草原格局的操纵。

我们最熟悉的两个和亲案例,一个是王昭君,一个文成公主。她们的故事其实都有类似的背景。你不妨从中看看,中原王朝是怎么巧妙利用和亲这个政治工具的。

王昭君出塞嫁的那个呼韩邪单于,虽然也是匈奴单于,但是不好意思,并不是一统草原的强势单于。呼韩邪只是当时分裂的匈奴五个单于之一,而且是内斗中失败的一个。那怎么办呢?穷途末路,没有办法了,他是被迫归附汉朝,亲自到长安朝见汉朝皇帝。汉朝出于以夷制夷的想法,选定了他来扶持。所以,不仅把王昭君嫁给他,确立了他是汉朝女婿的身份,而且是给钱给粮给军事支持,帮他赢得了匈奴的内战。这才是昭君出塞的故事的全貌。你看,和亲是对扶持关系的确认。

再来看文成公主入藏的故事。

最开始,唐朝在青藏高原上扶持的是吐谷浑。也是通过和亲的方式,出嫁公主给吐谷浑的小王子,那吐谷浑就有了实力,在青藏高原上跟吐蕃分庭抗礼。吐蕃意识到,要和吐谷浑抗衡,最好也能娶一个唐朝公主,这才能抵消吐谷浑的优势。过程当然很曲折。但是最后,唐太宗可能也是出于在青藏高原上搞平衡的目的,这才派文成公主入藏。这才是文成公主入藏的全貌。你看,和亲是对边疆地区多个势力的平衡。

投石子的用法还有很多。比如,用投与不投,体现对某个势力的排挤。

还是唐朝的例子。唐朝初期,为了制衡突厥,唐朝在东边拉拢奚、契丹,在西边拉拢吐蕃,即便他们反复无常,也既往不咎,都主动出嫁公主,跟他们和亲。但唐朝就是不跟突厥和亲,多次拒绝突厥的请婚。所以,有一次唐朝使者到突厥去,突厥人就抱怨说,为什么他们都有,我们没有?吐蕃,像牲口一般低等野蛮,而奚、契丹,以前是突厥的奴隶,他们都能迎娶唐朝的公主,为什么单单突厥求婚,唐朝就死活不同意?而且我们知道,和亲的公主都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我们突厥连个假公主都请不来,实在是让我们在一众小弟面前抬不起头。哎,有这个感觉就好,这就是唐朝想要的效果。

和亲还有一个用法,投出去的石子,是大是小,可以调节政治信号的强弱。

比如,安史之乱之后的唐朝,实力大不如前。唐朝需要向回纥借兵平叛,唐肃宗就把自己亲生的、已经连续做了两次寡妇的宁国公主,送去和亲,回纥首领意想不到唐朝送真公主来,竟然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这回是真的这回是真的!对啊,中原王朝和亲,刘邦做了榜样嘛,从来送去的都是假公主,王昭君甚至就只是个宫女,连个公主头衔都没给。现在有了真公主,能不激动吗?

你看,高级的政治策略往往都是这样,我不需要大动干戈,我只需要往你的系统里投送一个非常小的变量,有时候只有一个信号,就会扰动你的系统,让你的系统往我期待的方向演化。和亲,就像把一个小石子投入池塘,眼看着涟漪一圈圈地扩大。对, 这就是政治策略的“涟漪效应”啊。

“涟漪效应”

今天我们讲“和亲”政策,顺便讲到了一种现实世界里的行动机制,叫“涟漪效应”:投放一个小小的变量,带动一个局部变化,再用这个变化去影响一个更大的局部,为实现最终目的,不断积累条件。

请注意,这是行动世界和思想世界的重大区别。在思想的世界里,我们往往用的是因果律,一个什么样原因,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就像用杠杆,是直接的,不绕弯子的。而在行动的世界里,如果你有一个非常高远的目的,那直接的因果非常罕见,往往都是一个行动引发一个后果,然后在上面叠加下一步的行动,不断尝试着向目标接近。

就像苏格兰的一首民谣说的,“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匹战马,失去一场战役。败了一场战役,毁了一个王朝。”这传说是英国约克王朝的末代君主理查三世的故事。你看,这一枚铁钉的失误,和一个王朝的存亡,不是直接的因果关系,它是这一层影响下一层的涟漪效应的结果。

这个区分挺重要的。它让我们在看待历史问题的时候,多了一个观察的视角。

就拿和亲来说,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中原王朝对周边少数民族屡试不爽的政治策略。算大帐的话,委屈一个女孩子出嫁,总比兵连祸结,连年征战要好。

但是,在舆论上,和亲的名声又向来不好听。比如说唐朝就有个诗人叫戎昱,他曾写过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一下:“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净沙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歌词大意是:在汉人的历史中,最糟糕的策略就是和亲。国家社稷嘛,原本应该仰仗英明的君主,结果你们把国家的安危全都寄托到女人身上。哟,那么美貌的女子哦,怎么能让她们去塞外冒风沙之苦哦。哟,那些死了埋在地下的大臣,你们也配做国家的栋梁?大概是这个意思,态度很激烈。

你看,这就是把和亲这个涟漪效应的行动策略,理解成因果关系了。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这本身也不矛盾啊。国家行动,本来就是多方面的复杂博弈。你就看汉唐这两朝,为了对付周边势力,别说明主和妇人了,什么大将、小兵、商人、间谍,出场人物多了去了。只要是做事的人都知道,为了达成目标,从来不会依靠什么单一的策略,都是:资源上,应用尽用;步骤上,见招拆招。所以,刚才那首诗对于历史行动者的批评有点过于苛刻了。

观察现实中的政治行动也是这样。

一个政治动作做出来了,往往不是直接奔着结果去的,它是先奔着一个局部目标去,放出一个政治信号,然后看看周边的反应,再做下一步的动作。这在中国历史上例子很多,皇帝扳倒权臣,往往都是这么干。比如,后来明朝的崇祯扳倒魏忠贤。

崇祯当皇帝的时候只有17岁啊,而当时无论是宫廷还是外朝,都是魏忠贤的爪牙。崇祯进宫的时候,据说都自带干粮,不敢吃宫里面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对魏忠贤下手?当然要先从一个小目标开始。先有人弹劾魏忠贤的一个小弟,兵部尚书崔呈秀,皇帝还客气呢,安慰他,别辞职别辞职好好干,哦真要走啊?那我派车送你回老家,回去好好歇歇。

但是,在旁边人眼里,这是什么?这是政治信号啊:哦,原来魏忠贤的人可以动了。然后憋着扳倒魏忠贤的人就开始一拥而上,先是弹劾魏忠贤的其他党羽,一看没事,能搞得动,最后,这把火才烧到魏忠贤头上。你看,这是政治信号逐层释放,政治力量逐层聚集,从小目标搞起,最后到大目标,一击必中的策略。

这样的故事很多很多。

就拿这一年来说:1031年,这个阶段,大宋朝堂上有这么一件事,你品品。

你想,今年宋仁宗多大了?他是1010年生人,现在21了。按照古时候的说法,20弱冠嘛,这个时候已经妥妥是一个成年人了。那请问,垂帘听政的刘太后你要掌权到什么时候?你当年不也说过吗?自己掌权也是权宜之计,等皇帝成人了,就还政啊。你倒是还啊?

两年前,范仲淹,当时还是个小官,就已经奏请刘太后还政了。刘太后一点也没含糊,把他外放成地方官。这一年的农历十月,朝廷的大笔杆子、翰林学士宋绶,又来了,给刘太后上书,劝老太太考虑一个折中方案,就是有限度的放权,大事老太太定,小事就交给皇帝,让他历练历练。刘太后还是二话不说,把他贬出京城。任凭官员们怎么搭救,刘太后根本不通融。

好了,请听题:这意味着什么?是刘太后坚决不肯还政吗?未必。只能说,这个时候刘太后还没有最后想好。

道理很简单。只要最后的决心还没下,这个时候就只能是不分青红皂白,谁提这个事儿就贬谁的官。否则就是在释放政治信号:刘太后松口了,大家并着肩地上啊。马上就是一轮政局的混乱。

这就是身在权力中心的人的难处。他们要做成一件事,往往是从释放一个很小的政治信号开始。反过来,他们的任何一个行动,也经常被解读,甚至被误读为一个政治信号。处在这样位置的人,能不如履薄冰吗?

今天我们讨论的这个涟漪效应,对我们今天的日常行动,也有意义。

很多人在抱怨:懂了这么多道理,为什么还过不好这一生?这就是用“因果链条”来理解道理和成就之间的关系了。这世上恐怕没有那么漫长的因果:做了一件事,所以就能过好这一生?谁也保证不了。

但是现实世界里,确实到处都有涟漪效应。读了一本书,懂了一个道理,掌握一个技能,善待一个陌生人,做一件体面的事,所有这些都只能优化人生的一个局部。它像一个投进池塘的石头,荡起一点涟漪,然后等待机缘,再去推动下一个涟漪。

现实世界里的持续行动者,往往要承受各种各样的批评:你这么干,没什么用吧?你这么干,机会不大啊?你这么干,不像胸有大志啊?等等。但是,他们心里清楚:在涟漪效应的现实世界里,哪有什么特效药和必杀技?不过就是一个信号接一个信号地集聚力量,一个行动接一个行动地接近目标。

好,这就是1031年,我和你聊的和亲故事。咱们1032年再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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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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