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调研|晋北古刹的宗教与艺术二重性

针对性快速响应 2024年08月27日 13:30:02

一,晋北地区古刹调研源起

2024年暑假期间,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以“逐梦强国建设,勇当青春先锋”为主题,开展学生社会实践工作,组织了9条专业教师指导,学工队伍带队的实践队伍,带领100多位同学前往安徽、云南、内蒙古、贵州、湖南、山西等地开展调研。

8月5日至9日,经过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与忻州市委组织部的共同组织,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的13名学子,在哲学学院艺术哲学系讲师吴虹的指导下,由哲学学院2023级硕士、2023级本科生辅导员白妤佳带队,组成调研队伍,前往山西忻州-朔州-大同三地,以“艺术、宗教与神圣空间”为主题展开调研。

此行,我们参访了晋北地区诸多名刹、古刹,包括极其珍贵的唐代遗构南禅寺、佛光寺东大殿,辽代建筑的珍品应县木塔、华严寺,唐代重要密教道场金阁寺……无论从建筑、历史还是宗教、艺术的角度考察,它们的重要都不言而喻。

此次调研中,我们围绕着山西古刹的历史沿革、宗教功能以及它们在现代社会中的角色转换展开思考。我们发现,晋北地区的古刹在历史长河中经历了诸多变迁,如今转变仍在继续,它们往往从最初的宗教圣地,逐渐转变为兼具艺术价值与历史价值的旅游景点。我们聚焦于此种转变,参访了几乎仍是宗教场所的寺庙与已经更倾向于“旅游景点”的古刹,并试图在其中思考艺术与宗教、神圣与世俗、历史与未来。

二,探访繁峙县岩山寺

在繁峙县的行程结束的那个中午,我们换了一辆包车,准备前往朔州和大同。包车司机问我们:“来繁峙这头是为了看啥?”我说是岩山寺和公主寺,主要是看壁画。他说,他年年在忻州大同之间跑包车,今年专程来繁峙的明显多了,很多也是去看这两个。我想起前夜,在滹沱河边散步,河边街道热闹非常。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游客,其中又有多少游客是为岩山寺而来呢?

岩山寺,古称灵岩寺,我们就在那个上午刚刚去过。寺院门外两百米有个戏台,旁边有一小片空地停车,大巴车就停在这里。我们下车后,走过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到达庙门,路两侧是高高的玉米,就快要成熟了。门开在寺院的西南角,是一座小小的偏门。进去以后,右手边就是文殊殿。此殿始建年代至晚是北宋元丰二年,经过元代大修,采用减柱造,内柱仅四根金柱,空间宽敞。内部的壁画和塑像,是金代的遗存。

文保员取下大殿北门上的挂锁,缓缓拉开殿门,一尊水月观音像从浮尘中显现。观音本应垂下的左腿已失,右腿屈起踩在台上,左手撑台座,右手搭于右膝之上。脸型椭圆,面庞丰润,弯眉长目,鼻唇小巧,清秀温柔。服饰轻柔贴体,飘逸自然,是典型金塑风格。

岩山寺中的水月观音

水月观音背后,根据青狮、于阗王、文殊老人等残存的造像,可以确定曾经有一尊依照“文殊新样”模式塑造和安置的文殊像,叫人一从大殿南门进来就看得到。可惜这座文殊像今已不存,大殿南门也封锁不启。

岩山寺“文殊新样”

除塑像外,殿内保留至今的近百平方米金代壁画,也实在是一项珍宝——画面构图严谨,笔力刚劲,技法纯熟,设色浑厚,摹屋精巧,状人传神,情节多变,佛国市井,无所不包,被称为墙面上的“清明上河图”。

岩山寺壁画

赞赏之余,我们不禁试图追溯往昔,探寻寺庙的原貌。一所寺庙,在其建设之初,自然是作为一神圣空间存在的。然而,岩山寺或许曾经香火旺盛,尤其是这座文殊殿,但如今却已经不再是信徒们活动的场域了——甚至文殊像也不知所踪。在当地村民的眼中,岩山寺可能只是个早已融入日常生活与农耕节奏的活动场所。

我们试图在历史的长河中,捕捉岩山寺的动态身影。在这动态的观察中,我们不禁思考:寺庙的原本模样都是神圣场域,但在时代变迁中,岩山寺,以及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都失去了它们原生的语境,成为了艺术作品或历史遗迹。这样的转变,对于它们自身以及不同时代的人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将视线从岩山寺转向整个晋北地区,希望从中看到,曾经神圣的宗教空间,在当今时代,还有着何种地位,发挥着何种效用。

三,神圣空间:从宗教到艺术

晋北地区的古刹,有两个发展的方向:

一类寺院,已经基本脱离了其宗教神圣空间的属性,成为一种对象化的艺术作品被游客观赏,并且趋向于被打造成具有更强盈利能力的商业化文旅产品。

这类寺院,大概是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其宗教活动逐渐不显,其艺术、历史、商业价值远远压倒了它的宗教地位,于是它作为宗教神圣空间的属性便注定要让位于旁的事物了。

比如五台山南禅寺,它几乎是完全因其唐代建筑、造像的历史和艺术价值而得到保护,并且逐渐从以供学者研究为主转为面向一般游客。寺院很小,从售票处到大殿内,一路并没有见到修行僧人的身影;大殿内的空间基本都用围栏保护,落脚的地方很小,没有讲经说法、集会功课的空间,也没有信众跪拜的空间——这也是很自然的,来这里的人,是为了看唐代的建筑和造像,并不是为了求佛。

南禅寺文殊像

也许这类发展模式下的古刹,最成功的典范之一就是大同华严寺。它作为全国现存最大的辽金建筑群,在修复后,成为大同古城的一部分,很好地融入了商业文旅的世界。景区参照应县木塔的结构,重建了寺院内的楼阁塔,甚至为其打造了纯铜地宫,弥补了游客不能登上应县木塔的遗憾;通过新建和修缮,补全了整个巨大的寺院;把薄伽教藏殿内精美但不容易被游客看到的结构,放大复制,在寺院门外建造了复制品并用作商铺;开发出了很多入时的文创产品……其管理运行的模式也相当成熟,有多样的购票渠道供人选择,并且都有清晰的指引;进入景区后,很容易请到官方的讲解员;清洁、监督和提醒引导游客等工作也都有专人负责。

华严寺下寺

只是这种模式似乎使得古刹不是落为展柜里的藏品,就是成为橱窗里的商品。一所寺庙最终几乎尽失其宗教性,说来似乎总带着一点可惜。

与此相对的是另一种比较完全地保留了其宗教功能的寺院,寺院管理者多是僧人,并且十分注意对寺院神圣空间的营造和维护。

比如说五台山金阁寺,其中有众多僧人修行。它虽然也开放,但主要是对信众开放,并不收取门票——就这一点而论,已经显示出与台内诸多寺庙的区别。我们到访时,寺院中比较严格地禁止观光客拍照,观音殿内僧人正在带领众多信徒诵经,而后面一座大殿则锁着殿门,不开放。中轴线两侧,有些菜地和僧人居住的屋舍,建筑风格不拘,甚至有住人集装箱。这是一座“活着的”寺庙,也许从它运作的状态来讲,它相当接近这座古刹所产生的时代。可是作为非信徒,其实这种宗教性并没有被我所感受,而只是被我所观察。

金阁寺牌坊

金阁寺中的屋舍

从另一个角度说,金阁寺其实是一所非典型的古刹。由于金阁寺是一直在发挥作用的宗教场所,其中的建筑、塑像也就总是经过历代僧众的修缮、改换——它的塑像是新漆的,“金阁”也荡然无存,所供奉的佛像和崇奉的经典也经历了变动,甚至于从一座文殊信仰寺庙变成了观音道场。金阁寺主殿供奉的是五台山最大的一座观音像,通体漆金,千手千眼,十分震撼。可是它越是震撼,就越让人好奇,唐代不空法师,原本在这间庙中,造了怎样一尊文殊像呢?这样看来,在一次次的变动中,今天的这座金阁寺如何能够“是”唐代的那座金阁寺呢?

如果说对我们绝大部分人来说,古刹宗教性的淡化是一个必然,那么我们今日,又究竟应该如何去接近它们神圣空间的原貌?

我想以应县木塔为代表的辽塔可以给我们一个启示。它们在彼时有着强大宗教作用,可是时至今日,与其配建的寺院多已不存,往往只剩孤塔矗立,甚至于塔身浮雕或天宫经藏都已经被盗或者被藏入博物馆保存,它们已经不具有任何宗教上的重要性。可是我们只要靠近,就仍然能感受到一种神圣的境界——

只要远远望见这座高耸着的佛塔,一步步走近它,在这过程中感受层层塔檐产生的时刻变化的视觉印象,感受塔檐由层层分明变得全部交叠在一起,感受你的头逐渐抬高,感受视线与塔身之间的夹角慢慢收窄,就马上能为它所深深吸引,不愿意挪开目光。这根本无需对佛教的任何信仰,而是一种完全直观的感受,一种作为先于一切思维被给予的表象被把握和欣赏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没有任何知识被调动,这个过程也可以不激发任何好奇或求知欲,而只是产生赞美和叹服。这是一种“忘我中的纯然容纳”(das reine Aufnehmen)谁能否认这里面有着一种纯粹的艺术性呢?塔以其纯粹的形式展示了自身的独立性,它不需要借助政治性的力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不需要附加任何社会意义来获取认可。

再如塔中的佛菩萨像,任何一座拿出来,都可以通过其特征进行断代,可以在菩萨塑像的谱系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可一经这样的谱系描摹,我们此时此地所见的这一尊菩萨像的“灵韵(aura)”便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被抹煞了——它脸颊的丰腴和眉眼的弧度,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我们读出某种“时代特征”的工具。

一尊菩萨像的灵韵根源于当我们站在它对面欣赏它时,它此时此地独一无二的在场,即“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的独一无二的显现”,借用本雅明的例子,则是你若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休憩在一片树荫下,凝视地平线上的一座连绵不断的山脉,此时此地,这座山脉或这片树冠就正在散发着灵韵。如果借用中国书画理论中早已有之的概念来替换“灵韵”,我想是“气韵”二字。我们面对辽塔侧壁的菩萨像时,往往就是被这种气韵所打动——我们完全不需要知道它出自哪位工匠之手、是哪个朝代的作品,甚至不需要知道它表现的是一尊“菩萨”。这种感觉类似于站立在山头时,你不由自主地会看向山下广阔的草原、远山驮起的连云,并为之深深打动。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云冈石窟——它已经丧失修行功能,纯粹成为文化艺术遗产。

但人们往往不会想到云冈石窟原本的功能,而差不多是天然地以一种观赏者视角去欣赏。昙曜五窟气度恢宏,尊像宏伟,佛像庄严安定,但当观者以旁观者的视角注视,并为其宏大震撼时,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佛像的宗教神圣,而是其代表的人的艺术创造:在何种条件下,人创造了此种似乎远超当时人力水平的巨大窟室?

云冈石窟

这种感受,尽管是非宗教的,但是同样是神圣的。我想这是艺术的神圣性。

因为一座建筑一经建成,便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标识出一个人类生存的空间,确立起一种对人类基本生存体验的象征。它长久地矗立在那里,成为人们的生活环境的重要部分,长久地影响着当地居民的性情和气质。它总是能让面对它的人直观地体验到一种生存情感和一种生命追求。正如海德格尔所说:

神庙的坚固的耸立使得不可兼得大气空间昭然可睹了。作品的坚固性遥遥面对海潮的波涛起伏,由于它的泰然宁静才显出了海潮的凶猛。树木和草地,兀鹰和公牛,长蛇和蟋蟀才进入它们突出鲜明的形象中,从而显示为它们所是的东西。

所以,在当今的视角下,尽管一些佛教建筑、塑像的艺术意味更显,但其只要伫立在那里,只要依然注视着人们,其神圣性就不会消逝,只是由偏于宗教,转为偏于艺术——它们作为有着独立性的艺术作品,继续构造着一个个神圣空间,存在于这个时代。

本文摄影:王彦然 王子逸飞 章含 曹希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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