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过劳工作、医闹频发，印度医生如何成为“高危职业”

尚利今年24岁，是印度一所大学的本科生，目前在西孟加拉邦首府加尔各答的一所公立医院实习。

一起恶性事件打破了尚利原本平静的实习生活。8月9日，一名31岁女实习医生在加尔各答一所医院遭奸杀。尚利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自己与这名实习医生就在同个城市的不同医院工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名已连续工作36小时的实习医生只是想在研讨会大厅小憩，最后却遭此横祸。

连日来，尚利跟同事、同学不顾医院和学校的阻拦，走上街头并前往当地的各个政府机构大楼举行抗议活动，呼吁当局对此案做出公正的裁决。

当地时间8月19日，印度新德里，加尔各答一家医院，医生们举行抗议活动。视觉中国 图

目前，西孟加拉邦公立医院医生发起的大罢工已迅速扩展至印度其他地区。当地时间8月13日，印度多地的医学协会呼吁公立医院医生无限期停止医疗服务，以督促政府快速审理此案，还要求建立“一个保护医护人员健康的委员会”，采取措施改善医生——特别是女医生的安全。

作为一名在私立医院工作的肿瘤医生，本（Ben）认为，医院的安全保障所起到的作用可能微乎其微。“针对医生的暴力行为是一个系统性问题，原因有多种。”

在讲述中，尚利和本向澎湃新闻坦言，日复一日的过劳工作、缺乏像样的休息设施、来自病人及其家属的不理解和苛责，成为他们在从医道路上无法忽视的阻碍。

资料显示，印度的医务人员普遍处于相对恶劣的工作环境之中，3年疫情更是放大了医务人员与患者之间的矛盾。《研究生医学杂志》（Postgraduate Medical Journal）2022年3月刊文指出，新冠疫情暴发期间，患者的不满情绪、家属的不安感以及媒体的误导性报道导致印度医疗人员的形象严重受损，成为暴力伤医事件频发的重要推动因素。刊文还认为，“医闹”事件导致该国医疗人员陷入“恐惧”和“后悔”等情绪之中，不少从业人员认为自己选择社会不支持的职业，甚至不愿意鼓励自己的孩子从事有关行业。

当地时间2024年8月17日，印度西孟加拉邦，一名医护人员在加尔各答一家医院的急诊室为一名病人护理。视觉中国 图

美国康威沿海卡罗莱纳大学公共卫生科学系助理教授桑吉塔·G·萨克塞纳（Sangeeta G Saxena）和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医学院公共卫生科学系助理教授托马斯·戈弗雷（Thomas Godfrey）在2023年的一项研究中指出，虽然印度的医疗指标近年来有所改善，但仍然落后于其他同类国家。该研究显示，每1万名印度人分配到的医生和护士/助产士分别约为5名和6名，远低于世界卫生组织每1万人应分配到44.5名医生、护士和助产士的门槛。

以下是尚利和本的讲述：

尚利 男 医学本科生、公立医院实习生

“病人抱怨医生懒惰，被打很常见”

我今年24岁，目前在加尔各答一所医学院攻读内外全科医学士学位（MBBS）。我需要在学校花4年多的时间学习理论知识，然后到医院实习1年，最后才能顺利拿到医学学士学位，我周围也有些同学因为挂科而不得不延期毕业。如果我们想要继续读硕士或博士，那么还要多花两三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学习。

在医院实习期间，实习生会被强制安排到不同科室轮岗实习1个月，比如妇科、儿科、内科、外科、整形外科、药理和医学康复等科室。轮岗期间，我的日常工作就仅限于所在部门，工作时长一般是日均8小时至12小时。我每天9点到医院，在向上司报告已到岗后，一天的例行工作包括询问入院病人的健康状况和确认生命体征。如果病人需要检查，我就把他们的样本送去实验室，取回检测报告后归档入案。

医生来巡房的时候会检查每一个病人，我们必须出示病人的检查结果并向其汇报病人情况。如果医生提出诊断意见，建议做检查或开了药，我们也要留意并记下。这些工作做完就已经是下午2点后了，晚班一般从下午5点开始，一直到早上7点或7点半结束，工作内容主要是夜间查房。

不同科室接收病人入院的时间存在差别。如果病人在周一入院治疗，我需要在当天的早上9点开始值班，一直工作到次日早上9点。在此期间，如果科室收治了其他出现紧急情况的病人，我们的工作时间还要延长，连续工作30小时到34小时也是家常便饭。

西孟加拉邦的医院一般会给实习生提供每月3.1万卢比（约合人民币2631元）的实习津贴。不过，每个邦情况不一样。我知道的情况是，在马哈拉施特拉邦或者其他一些邦，实习生的最低津贴是每月1.2万卢比至每月1.5万卢比（约合人民币1018至1273元）不等。这些工资足够维持基本生活，但医院提供的宿舍有限，没分到宿舍的实习生需要在医院附近自己租房住。

病人一般不怎么听医生的话，希望我们能遵循他们的意愿。很多病人的想法是，医生就应该听病人的，如果不这样做，那么你就是懒惰或者没有尽到责任。每小时涌入门诊的患者人数大概是50到60人不等，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采取有效措施。然而，有时候我们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一些病人如果碰到这些情况就会生气，会抱怨为什么医生不理解病人，为什么医生不给他们优先看病的权利。

有时候来找我们的“患者”会描述自己出现的“症状”和“感觉”，但有些时候听起来很模糊。如果我们在诊断后告诉“患者”情况一切正常且不需要任何治疗方案时，他们往往会很生气，会抱怨医生怎么这么懒。也会抱怨为什么自己已描述了症状，但医生没有采取措施。老实说，这类“患者”的数量还真的不少，他们也阻碍了医生的正常工作。

在医院，带本科生的人一般是研究生，相比之下，这些高年级的师兄师姐工作更加繁重，他们不仅要教低年级的学生，还得接待更多的患者。受害女实习医生是在另一家医院实习的前辈，也要负责带低年级的学生。她已经连续工作了36个小时，正因为大部分政府负责运营的公立医院都没有配备基本设施的休息室，所以才会去研讨会大厅休息。在她遇害后，当局甚至一开始试图将这起案件以自杀结案。

当地时间2024年8月16日，印度，该国医生持续举行抗议示威活动。视觉中国 图

现在都2024年了，医院还是没有为女性医务人员安排合适的休息设施，医生也没有足够的休息时间。一天工作下来，医务人员都无法拥有一两个小时的睡眠时间，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安全回家。在印度“当医生很糟糕”已成为一种共识。医生不受尊重，没有安全保障，还要在恶劣的条件下工作。医生被患者或家属殴打很常见，也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医院保安人数很少，如果发生袭击医生的事件，这些保安只旁观，但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编者注：印度医学协会正在进行的一项研究报告称，印度75%的医生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都曾遭受过暴力，而且大多数时候是辱骂。急诊室和重症监护室是发生暴力行为最严重的场所，探视时间是最容易发生暴力行为的时间。）

本 男 私立医院肿瘤医生

“如果想赚钱，不要来当医生”

我目前在印度一所大型多专科医院担任外科肿瘤学顾问，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但如果我有台早上的手术，一般早上6点就得开始工作。

我最长的工作时间曾达到60个小时。那天刚好是周一，有个紧急情况需要我本人处理，而此前一天碰巧是我值班。也就是说，我在周日和周一那两天时间几乎随叫随到，没有任何喘息时间。到了周二，我又继续工作了12小时，主要是负责查房和其他工作，睡了不到3小时。

医院有休息设施，但就是一个放有几张床的房间，医生在里面休息也要随时候命。跟我当年刚来这所医院时相比，现在情况确实有所改善，住院医生数量是那个时候的两倍。

大多数公立医院没有足够的医务人员，但住院医师必须照顾所有患者。如果护士偷懒，住院医师就必须替他们做收尾工作。还有一种情况是，如果看护喝醉并拒绝工作，住院医生可能还得在大晚上拿病人血样去检查。住院医师每3年轮换一批，而护士和看护都属于医院的固定员工。医院管理层更可能偏袒固定员工，而不是为住院医生说话，这也是部分护士和看护变得那么有恃无恐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护士和病房看护对病人态度恶劣，住院医生往往还要承受来自患者的怨气。

当地时间2024年8月17日，印度金奈，患者们在医院排队等待就医。视觉中国 图

我自己并没有亲身遇到过暴力事件，但我的后辈们曾经经历过。我在私立医院工作，虽然有些患者比较富裕，但大部分患者经济条件其实相对一般。万幸的是，这间医院并没有太大的安全问题，原因是院方配备了保安，每一层楼都安排了管理人员负责安全。

在我看来，医院的安全保障所起到的作用可能微乎其微。针对医生的暴力行为是一个系统性问题，原因有多种，而舆论和社会言论也是导致伤医事件频发的一个因素。打个比方，电影里我们会看到病人家属威胁医生的场景，但人们只会将这类桥段视为家属关心病人的情感流露。

大部分时候，医患关系也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大多数病人都很友善，并且能理解初级住院医生的压力和忙碌。不过，一些有关系的人，比如与政客有联系的患者，就会在医生面前展示他们的权力，显得特别咄咄逼人。

成为医生所需的时间成本非常高。我们首先要接受为期5年半的本科学习（其中一年是实习），还要加上3年的服务期（编者注：印度政府规定，得到政府补助的公立大学医科生必须在毕业后到农村或贫困地区进行为期1年到3年不等的义务服务，各邦对此有不同规定，不履约者需缴纳100万卢比到1000万卢比不等的罚金）。本科毕业后，我们还要攻读硕士学位，接着是博士学位。当然，如果要成为好的专科医生，博士毕业后还得继续攻读超级专业（Super Speciality，即特定的医学领域）。当然，不是每个人的考学之路都可以那么顺利，也许我们还得进行不止一次考试，这无疑增加了成为一名医生所需的学习时间。

医生周围确实充斥着敌意，对于想要成为医生的年轻人，我建议他们应该做好15年的准备（编者注：资料显示，在印度成为专科医生所需的学习时长为11.5年至15.5年不等），这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如果做医生只是追求赚钱，那么他们应该至少在15年至20年内不要考虑（能赚上钱）这个问题。当医生虽然有回报，但这些回报需要等很久才会到来。

这起女实习医生被奸杀的事件无疑是悲剧，也令人无法理解。更可耻的是，医院竟然要把这起谋杀案作为自杀案件，试图掩盖事实。总的来说，医生们希望得到更好的安全保障、更好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当然，我们更希望为受害者伸张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