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史与师生缘——毛乃庸《季明封爵表》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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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史公作《史记》创史表一体,历代史家多有绍述者,如宋人熊方撰《补后汉书年表》以补范晔《后汉书》无表之失;明清以降,此道复大显于世,如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万斯同《历代史表》等,已脱“补史”藩篱而自成一家。近阅淮安毛乃庸(字元徵,1875-1931,《江苏艺文志·淮安卷》毛乃庸条作“字符征”,恐误,古人多有名元徵或字元徵者)《季明封爵表》一种,此书为南明封爵年月之表,亦是清人史表的流亚,于考述明季史事不无裨益。但其序跋多有沧海桑田之慨,从中更可窥见毛氏与刘世瑗、柳诒徵等师友的学缘。除《封爵表》本身外,笔者参稽柳诒徵《毛君元徵传》等文献以呈现毛、刘等人的生命史,学力不逮处,尚祈方家赐教。

刘世瑗(1889-1917),字蘧卿,祖籍安徽贵池,其父为晚清著名外交家刘瑞芬(1827-1892,终官广东巡抚),其兄为清末民初著名藏书家刘世珩(1874-1926)。世珩、世瑗两兄弟皆喜藏书,世瑗更斥资修建藏书楼“天尺楼”,收集大量晚明禁书并手抄校订,而毛乃庸则是世瑗年少时家中的塾师。

刘世瑗,时任职于北京大理院

毛乃庸初到金陵,正值清廷风雨飘摇的光绪、宣统之交。他在刘家以馆榖度日,坐馆授课之余,他还参加了宣统己酉(1909)的拔贡试,江宁提学使陈伯陶十分赏识他的才华,署为第一,这为他之后的仕途奠定了基础(民国十五年《甘泉县续志·选举表二》亦载)。刘瑞芬故居在今南京市殷高巷14号,传为明代开国功臣胡大海之宅,师徒情谊便始于此际。

正如毛乃庸《季明封爵表》自序所云:“在昔光绪季年,禁网疏阔,诸前明遗老纂述稍稍刊布于世。”道、咸以降禁书复出,至光、宣年间更是大行于世,毛、刘师徒置身于这一时代风气当中,很难不对明季史事产生兴趣。二十出头的刘世瑗萌生了撰写《季明书》的想法,旨在详记南渡后三朝事迹(弘光、隆武、永历),更于宣统二年(1910)铅印《征访明季遗书目》一卷(亦刊于《国粹学报》第7卷第8-13期,1911年12月),开列大量明季野史,向社会公众征求遗书以供修史。

除了文献储备,刘世瑗亦向其师请教修史体例,毛乃庸认为作史“以表、志为纲领”,但南明大体仍遵循明代旧制,不需要新撰表、志,惟有“宰辅与封爵二表”不可或缺。毛序云:“表宰辅,可以觇用人之得失;表封爵,可以证酬庸之当否。是皆治乱盛衰之所系也,生唯而识之。”

《季明封爵表》自序

根据刘世瑗外孙女刘碧瑞的回忆,世瑗于清末在大理寺任书记官,辛亥革命后大理寺改为大理院,仍留京供职(参《老照片》第93辑《我的外婆》)。而毛乃庸则于民国二年(1913)随杨晟至山东,以科长权内务司司长。易代之交,师徒二人关山阻隔不复相见,但依然通信往来交流修史事。民国四年(1915),毛乃庸随四川督军陈宧入蜀,途中经过宜昌,获得了傅以礼所撰的《明季宰辅表》(《残明宰辅年表》),补订脱佚后抄录一份寄给了在北京大理院为官的刘世瑗。可惜天妒英才,民国六年(1917)刘世瑗客死京邸,年仅二十九岁,他的遗稿也随之散佚,许多稿钞本下落不明。这对于世瑗的亲友及其恩师毛乃庸,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国家图书馆藏有一部《征访明季遗书考》(善本书号:目52917),是刘世瑗的妻弟张仁蠡(1900-1951)于1919年捐赠给京师图书馆的。书末有一段仁蠡的跋文:

右为贵池刘君蘧六世瑗征书之启,君博览史籍,发愤欲撰《季明书》以续《明史》。蠡与君为郎舅之谊,朝夕相过,日惟见君伏案抄缀积稿数十巨册,方幸明季遗烈得以重光史乘,而君遽以中道逝,此册非君之著作,而君之壮志鸿才亦可以见于百一,恶可以不代传之耶?

民国八年七月 南皮张仁蠡范卿赠京师图书馆藏并识

从这段跋文,我们可想见世瑗当日奋笔修书的情景,他的离世不惟使妻子张仁会(1888-1945,张之洞幼女)孀居而终,对于不满二十但情谊甚笃的仁蠡,也是沉痛的记忆。世瑗的离世想必对千里之外的老师而言也是雪上加霜,正如俞樾临终所言:“才喜平权得自由,谁知从此又戈矛。弱者之肉强者食,膏血成河遍地流。”民初政局混乱、战事纷起,毛乃庸这样的旧式文人要想在乱世谋生分外艰难。他浮沉宦海多年,“奔走衣食于兵戈间,益无暇从事于丹铅矣。”但他的宦途并不顺畅,柳诒徵回忆亡友时如此说道:

家益贫,世变益亟。童騃贾竖腾踔弋政柄,用俚语为官书,益无所用文士,而君亦侵寻衰老矣。避债金陵,居陋巷,彳亍喘偻,与庸保杂作,犹不肯自贬损,摧眉下气、为好语于贵幸。萧然从故人乞贷,市炊饼,键板扉,辑故籍作细字书,戢戢成帙。徒仰屋浩叹,生乃不遭乾嘉盛时,紬绎四库,从徽浙诸老赏析奇侅也。

毛乃庸慨叹自己生不逢时,所学无法经世济民,只得退居市井从事著述,而在沧海横流之际,他依然一身傲骨,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1927年春,北伐战争弥漫至江浙一带,南京亦卷入战争,疮痍满目。或许是乱世让毛乃庸重拾了对明季史事的研究兴趣,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他撰就《季明封爵表》,并在序文中感时伤世:

今春战事蔓延江淮间,道路梗塞,虽欲出谋旅食而不可得,贫居无俚,藉翰墨为遣日计,成《季明封爵表》一卷。嗟乎!世变亟矣!吾侪小人不忧祸至之无日,而为此不急之务,既自嗤其傎,且回思曩昔与刘生商榷体例时,宛然如在目前,而桑海屡迁,幽明永隔,尤不能无俯仰欷歔之慨也!

此时距刘世瑗去世已有十年,想起昔日与学生商榷修史体例,毛乃庸慨叹“桑海屡迁,幽明永隔”,沉痛之情跃然纸上。对于军阀混战的民国初年,吾国士大夫常有五代、明季之喻,将自身的政教理念投射往古,以抒时愤。残酷的现实或许刺激了毛乃庸将目光投向南明,他在卷首写道“安宗而后,天步艰难,思藉茅土以羁縻豪杰。永历时封爵弥夥,孙、李诸人俨然亲藩,自余公、侯、伯诸名号益不可偻指数,此亦迫于势之无可如何,未可概訾为滥也。”或许也是对军阀割据、群雄混战这一时局的影射。从他使用安宗、绍宗两庙号来看,他对于明季正统的定位也与一般清遗民有所不同。

《季明封爵表》书封

《封爵表》每页列五大行,分写年、王、公、侯、伯的情况,明确引用的文献有林时对《荷牐丛谈》、戴笠《行在阳秋》、瞿共美《东明闻见录》、吴振棫《黔语》、刘献廷《广阳杂记》、阮旻锡《海上见闻录》、《光绪利川县志》、《巴东县志》等,参考了多种重要的南明史籍,更兼顾到方志文献。笔者认为,相比于孟森、朱希祖等学院派南明史先驱,毛乃庸并不拥有丰厚的图书资源,他在穷愁无聊的生活中,于明朝旧都自撰此表,绝非陈寅恪所谓“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对于毛氏这样一位广义的文化遗民而言,撰述本身与生命、时世的联结,即是吾国史学之真精神。虽然毛乃庸“不喜宋明儒先书及浮屠家言,谓其虚诞无当”,似为一乾嘉后劲,但其涵养践履,不可谓无宋贤风骨,其学术路径,似乎也更接近当时的学衡派。

毛乃庸最终于1931年贫病而逝,但其一生著述颇丰,著有《十国杂事诗》十卷、《十六国杂事诗》十六卷、《后梁书》二十卷、《北辽书》九卷、《辽进士考》二卷、《季明封爵考》一卷、《檀香山岛国志》十九卷(寅按:参上海图书馆所藏稿本,实为《檀香山国志》)、《勺湖志》十六卷。又译出《安南史》、《朝鲜近世史》、《印度杂事》、《彼得传》、《泰西名家略传》若干卷。虽部分著作已散佚无考,但从中可窥见他一直对乱世历史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对萧詧之后梁、耶律淳之北辽及南明三朝这些流亡政权也有钻研,并且对于安南、朝鲜、印度、夏威夷等被殖民侵略的国家的历史也有关注。毛氏的研究兴趣与晚清以来的时局紧密相连,上海图书馆藏有其所著《后梁书》稿本二十卷,抄录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值庚子国变之后。对南北朝历史有基本了解者,自可意会萧梁末代与当日清廷处境之相似,萧氏后人受西魏、北周之播弄,而列强逐鹿中原钳制清廷,二者实乃同病相怜。我们固然不能断定毛乃庸在清季已怀辛有索靖之忧,但其史学的经世路径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光宣年间同在南京居住的陈寅恪先生于晚年撰写《柳如是别传》时即如此回忆当时的氛围:“天下尚称乂安,而识者知其将变。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如何适应这个暗流涌动、纷纭万端的时代,是这些成长于光绪年间的士人共同的人生课题。

民国十九年(1930),毛乃庸因镇江兵乱避居上海,并于此年将自己的著述稿本托付罗振常,罗振玉、罗振常兄弟虽为浙江上虞人,但侨寓江苏淮安,与毛乃庸实为同乡,二人相识当甚早。乃庸去世后,罗振常联系到时任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的柳诒徵,商讨刻书事宜。柳诒徵决定先印出《封爵表》,不光因为卷帙较少、印刷省力,亦以“哀刘君之书未成,而覆辙之足资鉴戒,即诸藩封一端,亦季世所宜警寤也。”时值1933年,日军已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东三省,复于1932年发动侵略上海,有识之士如柳诒徵者自能感知大难在即,民族存亡悬于一线。所以柳诒徵在石印本《季明封爵表》末尾的跋文中,大肆讽刺“海上天子,船中国公,蜗角蚕丛,颠越狼狈”,慨叹南明政权陷溺于党争与封拜,并没有挥鲁阳之戈光复旧域。他的这番话,不正是对当日国府所作所为椎心泣血吗?

回顾毛、刘师徒自光、宣之交相识,直至《季明封爵表》刊成,虽前后历经二十多年,且文海出版社等后来也影印了这部史表,但就整个民国时期南明史发展的脉络来看,毛氏此表并不算非常重要的著作,柳诒徵亦在跋文中指出了数条舛误。在民国以来学术研究日益专精化、学院化的趋势下,毛乃庸这样沉沦下僚、并无多少心力搜集史料的下层读书人,注定是学术上的失语者。而他念念不忘的学生刘世瑗《征访明季遗书目》一书也曾被朱希祖抨击为“近人为学,专事剿袭,窃人之作,以惊世俗”(参吴航、高磊《朱希祖在南明史研究上的成就与贡献》,《史学史研究》2023年第4期)。朱希祖的评价固然有着后见之明,但也清晰地反映出,传统社会个人修史之举已和现代历史学体制渐行渐远了。如果刘世瑗没有英年早逝,目睹日后史语所群策群力式史料整理工作的话,不知他还会否继续自己的修史大业?或许在强调“客观研究”的风气下,毛乃庸“以表、志为纲领”也成了迂腐不堪的论调,师徒二人因南明史而结缘,又如南明一般隐入历史的尘埃中,只留下数页史表,承载着当日商榷往还的真挚情谊和以史致用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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