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博文读《云半结庐 丹霞胜迹》|丹霞之名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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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半结庐 丹霞胜迹》,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148页,88.00元

作为“丹霞地貌”的命名地,位于广东省仁化县的丹霞山不仅在地质学界具有重要地位,还因绮丽的风光成了著名的旅游目的地。在参与丹霞山文化遗产调查项目的过程中,我首先面对的也是为丹霞山“正名”的问题:谁为这片深藏于岭表的山峦取了丹霞之名,这个贴切而雅致的名字背后又蕴藏着怎样的故事?

作为项目的首册成果,业已出版的《云半结庐 丹霞胜迹》对丹霞山的命名源流已有所述及,其中颇有曲折动人之处,但碍于篇幅体例未尽其详。故将相关资料另行整理成此文。

李公移山

1928年,在两广地质调查所担任技正的地质学家冯景兰与朱翙声、乐森璕等同仁一道前往粤北进行地质考察。在南岭南麓仁化县境内的丹霞山,他们被奇伟的山峦深深吸引。这里的山体以红色砂砾岩构成,在水流和风蚀的作用下被切割为许多兀自屹立、造型瑰怪的山峰。远远望去,植被稀疏、暴露着红砂岩本色的山体仿佛一片赤色的峰林,仿佛从山谷茂密的林木中拔地而起,与穿流而过的江河交相辉映,形成了壮美的地质奇观。在发表调研成果时,他们以此处的地名为这些红色砂砾岩层命名为“丹霞层”。

在众多学者的推动下,丹霞地貌的研究逐步成为国内外地质研究的热点问题。中国是丹霞地貌最为密集的国家,迄今为止探明的就达千处以上,不仅遍布整个南方,在广袤的西北乃至青藏高原都有分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广东丹霞山、浙江江郎山、江西龙虎山等六处已于2010年成为世界自然遗产。

广东仁化及甘肃张掖的丹霞地貌景观

仁化丹霞山是丹霞地貌的命名地已为人所共知。然而,丹霞山本体的命名者是谁?丹霞之名只是对这片色如丹朱之山丘的外观描述,还是另有因缘?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1646年。明清易代的战乱此时还远未结束:这一年是清朝的顺治三年,方才入关两年的八旗子弟尚未平定南方,占领区也不断有反叛出现;这一年也是南明的隆武二年,崇祯、弘光二帝尸骨未寒,外有强敌环伺,内部却仍不断倾轧,内外交困中的隆武政权也行将覆灭。

兵燹与混乱中,有一对李姓兄弟正于粤北的崎岖山路上穿行。除了少数从人,他们还携带着一具棺柩。兄弟中,年长者名为李永茂。直至去年,身为明末进士的他还在为隆武政权治理虔州(今赣州),后因父亲去世而丁忧去职。将父亲归葬沦陷区的祖茔当然不现实,于是他会合在广东南雄照顾母亲的弟弟李充茂,在粤北抬榇寻觅葬地。行至仁化县时,他们从当地人口中得知了当时还是无名荒山的丹霞山。实地考察后,他们发现这些红砂岩孤峰险峻异常,只有少数狭窄的山道可供进出,堪称易守难攻;山中又颇有物产,很适合隐居避祸,于是,他们果断出资买下一片山地,即今日丹霞山的长老峰一带。

李氏兄弟之所以对仁化丹霞山青眼有加,恐怕不只因为它具备避乱的功能性。李氏兄弟的家乡是河南南阳府的邓州。南阳盆地以北的伏牛山南麓也有丹霞地貌分布,因“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的山色,这里至迟在唐代就已经有了丹霞山之名,即今南召县境内的丹霞山。因此,生于斯土的兄弟二人对粤北的同类地貌应当并不陌生,可能还会颇感亲切。在战乱未息、还乡渺茫的境况下,选择一处与家乡景致相似的寓居之所便成了自然的选择。于是,他们径直以来自家乡的丹霞为这片新买下的山地命名。他们无法预料的是,自己由家乡带来的山名不仅成功根植岭南,还将在三百年后成为所有同类地貌的共名。

在山居之中,李氏兄弟安葬了亲人,还凿山修路、引水建屋,于两三年间将丹霞山经营得井井有条。之后,割舍不下家国情怀的李永茂离开丹霞山,前去投奔风雨飘摇中的永历朝廷,却遭到排挤,旋即病逝。弟弟充茂则长驻山中,继续打造这片远离乱世的新家园。

与“愚公移山”的传说相比,李氏兄弟当然不会有真正挪移山体的神力,他们能够移植的只有山的名称。尽管身边的气候、风物迥异于南阳盆地,但目及与家乡相似的山色、口诵与家乡相同的山名,也许能聊慰思乡之情。然而,丹霞山这一名称此时仅流传于避居此地的遗民小团体内部,若有朝一日他们搬离此地,或是后代人口稀疏凋零,山名很可能会在时过境迁后被遗忘,遑论流传至今。李充茂之所以能够完成“移山”壮举,另一位人物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此君在明末清初的历史上也着实掀起过一阵波澜。

多面“虎牙”

《云半结庐 丹霞胜迹》出版的同年,顾诚先生的名作《南明史》再版。出版方为新版《南明史》设计的宣传语为“内斗就要亡国,亡国也要内斗”,颇能反映南明政权的荒诞与混乱。

在多数情况下,历史上那些敢言的诤臣往往更容易得到正面评价,被视为匡正政治风气的重要力量。但《南明史》却毫不掩饰对永历政权中五位诤臣的鄙夷,这五人因刚直激烈而得号“五虎”。在顾诚先生看来,“五虎”于朝堂上的议论看似刚正无畏,实则是出于派系党争或私人恩怨,利用言官职责,以表演式的“据理力争”来排斥异己。对本就羸弱不堪的永历小朝廷而言,求同存异、勠力同心方有可能谋求生存。“五虎”的行为则宛如今日的网络喷子,自身并无多少实干之才,无力整顿军政或抵御外侮,只擅长对他人的提议穷诘刁难,如搬出尊严、气节等堂而皇之的理由,激烈反对与原大顺、大西义军妥协合作的动议,客观上加速了永历政权的崩溃。

新版《南明史》书影

时任工科左给事中的金堡即名列“五虎”之一,因言行最为激烈而获“虎牙”的诨号。他是崇祯年间进士,曾任山东临清州知州,在隆武政权任礼科给事中。大约是攻击性太强、得罪同僚太多,在永历朝廷于1650年逃亡到广西梧州后,“五虎”被多名官员联名弹劾下狱,金堡本人被拷打至断腿,判处革职充军,幸得大学士瞿式耜庇护暂居桂林。然而,桂林在当年末就被清军攻克,瞿式耜被俘就义,侥幸逃走的金堡为避祸而削发出家,之后辗转前往广州,拜天然和尚为师,法号今释,字澹归。金堡避祸出家的行为在当时可谓蔚然成风。无论是抗清失败后逃避清算,还是内斗失势后看破红尘,或是对家国前途绝望后出世隐遁,许多士人都选择了遁入空门。此时的汉传佛教以禅宗占据统治地位,这些出家士人因此也被称为“逃禅”。

澹归出家的广州海幢寺,其师天然等人筹建的大雄宝殿至今犹存

褪去“虎牙”的锋芒后,金堡很快进入了澹归和尚这个新角色。他拜师的天然和尚在岭南佛教地位崇高,而且明显地表现出对明朝遗民的同情,澹归因此在天然门下很受器重,是有资格继承衣钵的骨干弟子之一,这使澹归在佛门中有了较高的起点。虽然僧人在名义上不问世事,但澹归仍同不愿与清朝合作的明朝遗民群体过从甚密,其中就包括在丹霞山隐居的前南明官员姚继舜。姚继舜可能是在李氏兄弟于丹霞山站稳脚跟后闻讯前往投奔的。他与澹归以文字互相唱和,关系从融洽到亲密,姚继舜甚至将自己在丹霞山居住的晚秀岩等山地赠送给澹归,可见他对澹归的认可。

此时,失去兄长的李充茂在丹霞山又度过了十余年,当初同来的母亲和嫂子也都已去世。根据乾隆年间仁化知县陈世英编撰的《丹霞山志》的记载,李充茂在山中的生活并不孤单,不断有姚继舜这样的遗民携家带口迁来丹霞山居住,汇集了较为可观的人口。人们相互帮扶,在营建和生产活动中共同出钱出力,丹霞山俨然成为遗民们的世外桃源。

很可能是在姚继舜的介绍下,李充茂也与澹归相识相知,并且关系迅速升温。在澹归的影响下,李充茂对佛门越发向往。此时,姚继舜同丹霞山另一位遗民汪起蛟向李充茂提议,希望他仿效古代贤达舍宅为寺的遗风,也将自己名下的山地赠予澹归,供佛事活动使用。最终,李充茂决定离开丹霞山前往广州,正式向澹归提出捐山的意愿。除了对佛教信仰和澹归其人的认同,促使李充茂下定决心的也许还有一个因素:天然、澹归师徒与自己家乡南阳的丹霞山之间,存在着巧合却玄妙的联系。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丹霞山志》中的丹霞山全图

事实上,仁化丹霞山区虽僻处天南一隅,但历史上也非无人问津的荒山。传说舜帝南巡曾途经此地,登上锦江、浈江环绕中的山峰并演奏韶乐,造就了韶石这一名胜,《水经注》即有相关记载,韶州(今韶关)的地名也来源于此。此外,丹霞山与禅宗的缘分也由来已久。由于地近禅宗南宗祖庭南华寺,丹霞山至迟在五代就已经建立了禅宗寺院,此后佛教活动一直延绵不绝。

南阳丹霞山更堪称禅宗名山。唐代有一位丹霞天然禅师,先后师从禅宗南宗巨匠马祖道一、石头希迁,自己则在《五灯会元》中留下了焚烧木质佛像取暖的著名公案。他曾在南阳丹霞山驻锡,“丹霞天然”的称号正是由此而来,其寺院至明代犹存,在禅宗中颇有影响。

对李充茂来说,一切于冥冥之中似已注定:澹归是一名禅宗僧人,其师别号天然,与南阳丹霞山那位唐代名僧暗合。更为重要的是,澹归特殊的背景及活动能力,使李充茂相信他有将丹霞山发扬光大的能力。如此一来,丹霞山将不单只是自己与逝去兄长寄托乡愁的情感寄托,而是有机会超越个人情感,成为名垂青史的禅宗名山。

接受李充茂馈赠的澹归果然未负所托。他在丹霞山长老峰建立了别传寺,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将这座年轻的寺院打造成与曲江南华寺、乳源云门寺等古老禅宗名刹齐名的伽蓝。在别传寺的加持下,仁化丹霞山不仅有着与南阳丹霞山相近的风景,也同样拥有了禅宗名山的身份,实现了对后者的“终极复刻”。

空谷余响

在买山近二十年后,李充茂终于完成了自己和逝去的亲人们的夙愿。然而,遗民们倾力打造的丹霞山却并未成为他们长久的新家园。1662年,逃入缅甸的永历帝被清军俘杀,南明最后的微薄希望也告破灭。恸哭哀号之余,遗民们发现自己的境遇竟逐渐有所改观:清政府的统治趋于稳固,国内的社会局势也逐渐稳定,返乡的道路复通,复明理想的破灭也让他们失去了终老深山的理由。许多人开始收拾行装,计划离开山居,重返故乡,其中也有李充茂的身影。

李充茂首先要护送父母兄嫂的遗骨归葬邓州。不同的是,他并不打算一去不返。即便其他遗民都能放得下丹霞山,李充茂也不可能放得下。十几年如一日的苦心经营,支撑他的不只有兄长的殷殷嘱托、阖家安身立命的现实压力、不食周粟的遗民气节,更有当年因乡思而选择此地的初心。近乡情怯之时,他也许会发现自己思乡的对象竟已不是战乱后倾颓的邓州荒芜故园,而是岭南山中那几间一草一木亲力搭建的陋屋。

李充茂与澹归约定三年之期,承诺自己会在事毕后返回岭南,与澹归“把臂入林”。实际上,这趟往返旅程足足耗费了八年时间,但李充茂仍然恪守诺言回到岭南,在天然和尚门下剃度出家,成为澹归的师弟,最终圆寂并埋骨于丹霞山。完成移山壮举之后,李充茂将自己也化为山的一部分。

别传寺今景,现存建筑为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建

遗民们的印迹逐渐褪去,别传寺则成为丹霞山的新名片。以别传寺为基地,澹归竭尽心力经营别传寺,先请师父天然前来主持寺院以壮声威,又逐步创建殿宇、招募僧人,使僻处山野的别传寺声望日隆,还在周边地区建立了多处下院。不同于当年尖锐的“虎牙”金堡,此时的澹归堪称八面玲珑。他游走于不同政治背景的人群中,既保持与其他禅门寺院的紧密联系,又与文人墨客互相唱和;不仅与遗民群体暗通款曲,又同许多清政府官员过从甚密,例如明朝辽东叛将、三藩之一的平南王尚可喜。

康熙十九年(1680年),澹归先于其师天然圆寂。也许是有所预感,澹归死前嘱咐门徒将他的遗骨投入江中水葬,但寺僧未从其言,仍依传统在丹霞山中建立了墓塔。然而,澹归对身后事的担心在乾隆年间成为现实。在文字狱的狂潮中,他的文集被视作问题作品遭到毁禁,位于海螺岩的墓塔被下令捣毁,别传寺中与他有传承关系的僧人也尽遭驱逐。

1987年重修的澹归墓塔

据说,澹归去世前曾写下偈语:“莫把是非来辨我,刀刀只斫无花果。”禅机之外,也许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对自己的一生盖棺定论。在死去近百年后,曾经的敌人以挫骨扬灰的残酷手段对他清算,倒是放大了他多面人生中作为反清义士的一面,使今人对他的评价比他的老友——以“水太冷”闻名的钱谦益——要高出不少。也许不必对澹归过于苛责,毕竟在乱世中求得生存已属不易,想要做道德上的完人更何其难也。

不同于来自河南的李氏兄弟,澹归的家乡在浙江仁和(今属杭州)。他晚年曾前往平江府(今苏州)请经,不知他是否曾借此机会回家乡看看?当然,出家人似乎不应对俗世的故乡有太多眷恋。纵使有,经战火反复蹂躏的家乡也必然已物是人非。参考修纂于嘉靖年间的县志,丹霞山中的花卉可能以野生的桂花、兰花居多,澹归的家乡则是以牡丹、芍药、腊梅、海棠驰名。每当花季来临,在令人迷醉的兰色与桂香中,他是否会思念起江南的家乡?

嘉靖《仁和县志》书影

为山川、风物迥异的新家园起一个来自故乡的名字,大约是人们因思乡之情而生的心有灵犀。早在李氏兄弟之前,衣冠南渡的士人们就已在南方设立了许多侨置郡县,以示勿忘在莒、怀思故园。这共同的情怀贯穿着古今中外,交汇成的忧伤旋律始终暗暗奏响。在这生根于他乡的地名里,隐含着多少艰苦挣扎,几许离人之泪。逶迤五岭上的浮云总是遮盖望眼,难以眺望令人魂牵梦绕的家乡。

然而,早在混沌初开之时,先是地壳抬升、山岳显形,之后山峦被流水切割、风力侵蚀,使岩石崩塌退却。到孤峰耸立的丹霞地貌最终形成,已然经过了亿万年的时光,达到了地貌发育时代旳末期。在如此浩瀚的时间维度的对比下,古人那些凄回婉转的思绪竟显得微不足道,就连原本漫长的人类文明史也成了可以略去的数值。在那古老而遥远的纪年里,赤色的岩体间没有离人、没有故乡,更没有与之相关的一切令人动容的愁绪。岩壁渗出的水珠嘀嗒滴落入山涧,无需谁来倾听,只在空旷山谷中萦绕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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